青松镇那块被冰霜覆盖的界碑,在正月清晨浓稠的、带着冰碴的雾气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像一块冻僵的墓碑。
五支沉默的人马在此分道扬镳,如同五根粗壮却注定孤独的标枪,狠狠刺向茫茫深山那无尽的、被积雪覆盖的未知深渊。
“高老哥!程老哥!林老哥!秦兄弟!”
虎痴那洪钟般的声音炸开凝滞的寒气,他用力抱拳,厚实的皮手套上凝结的白霜簌簌掉落。
他努力想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但那笑容却像冻僵在脸上,透着一股子生离死别的沉重和不舍。
“我们都把眼睛放亮!手脚麻利点!主上的庆功酒,我可等着跟你们一块儿喝!谁他娘的不回来,就是孬种!”
“虎痴兄弟!”
程有山回应的声音带着金石之音,他拍了拍腰间挂着的短柄狼牙棒,咧嘴一笑,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却锐利地扫过前方幽暗的密林。
“管好你那身牛劲!天寒地冻,山高林密,别光顾着往前莽撞!小心点,活着回来!”他着重强调了“活着”二字。
高破奴只是沉稳地点了点头,须眉上挂着冰晶,深邃的目光像两口古井,蕴含着无声的嘱托。
林虎则报以一个冷静如冰的微笑,手指习惯性地在腰间刀柄上摩挲了一下,仿佛在确认某种无声的约定。
秦风最为郑重,年轻的脸庞紧绷着,深深一抱拳,声音带着初担重任的凝重。
“虎尘君,保重!务必小心!”
没有更多煽情的言语,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都带着刺痛。
五股人流裹挟着肃杀之气,迅速没入不同的、被厚厚积雪和浓密枯枝遮蔽的山道,如同水滴汇入墨海,转瞬便被莽莽林海和连绵的、覆雪的黑色山峦吞噬殆尽。
虎痴站在原地,直到最后一名兄弟的背影也消失在扭曲的树影和飘飞的雪沫中。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那山林间清冽刺骨、混杂着泥土腐朽与松针冷香的空气,像刀子一样扎进肺腑,似乎要将胸腔里翻涌的离愁别绪和沉重压力一同冻结、压下。
他狠狠跺了跺冻得有些发麻的脚,靴子踩在深雪里发出“嘎吱”的闷响,转身面对自己身后这一百条沉默的汉子。
一百人,像一百尊覆雪的雕塑。
每个人都背负着几乎与身等高的沉重行囊——里面是十天的硬邦邦的杂粮饼子、炒面、冻得梆硬的水囊(里面水已结冰碴)、武器,还有一卷薄薄却异常珍贵的铺盖卷。
残旧的皮甲被刻意擦拭过,在晦暗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微光,甲片缝隙里塞满了雪沫。
一张张面孔从行囊和皮帽的缝隙里露出来,饱经风霜的老卒,脸上沟壑纵横,眼神像磨钝的刀子,沉稳中透着疲惫。
还带着稚气的年轻人,冻得通红的脸上努力绷着坚毅,但眼底深处藏着一丝对未知的恐惧。
所有人都沉默地望着他,沉重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一百双眼睛,像一百把藏在雪鞘里的钝刀,内敛、沉重,却蕴藏着破雪而出的力量。
“诸君!”
虎痴的声音炸开,洪亮依旧,带着他特有的蛮横劲儿,驱散了几分严寒的死寂。
他没有主上那份沉入骨髓的凝练,却有着点燃热血、砸碎坚冰的粗粝力量。
“都他娘的看清楚刚才辕门口了吗?!看清楚那些送行的爷娘婆姨娃娃了吗?!那眼神!像烧红的烙铁,烫得老子心口滋滋冒烟!”
他蒲扇般的大手猛地一挥,裹着破皮手套的粗壮手指,如同攻城槌般指向大山深处那白茫茫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未知。
“他们为啥哭?哭天抹泪的?不是怕咱们死逑了!是怕咱们冻死在这鬼山里!怕咱们饿瘪了肚子,像条死狗一样爬不回来!怕咱们带不回能活命的田地粮食!”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扫过每一张或沧桑或稚嫩的脸,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残酷的决绝。
“十天!就他娘的十天口粮!冻得能当砖头使的饼子!要么,咱们找到那些豪强地主藏起来的肥地粮仓,吃饱喝足,扛着金灿灿的粮食,风风光光回定军山!要么……”!
他声音猛地一沉,如同重锤落地。
“就他妈饿死冻死在这雪窝子里,给山里的狼虫虎豹添顿饭!没第三条路走!现在!有卵蛋不够大、腿肚子转筋的孬种,给老子滚出来!滚回营里抱着娘们哭去!还来得及!”
回应他的,是比这冰封山林更死寂的沉默。
一百双眼睛,没有丝毫闪烁退缩,只有那决绝的火焰在瞳孔深处无声地燃烧、跳跃,映着雪光。
李天霸那场炼狱般的血战,早已把他们淬炼成铁。
怕死?怕死就不会站在这里,顶着正月里刮骨的寒风。
“好!好汉子!”
虎痴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在冻得发青的胡茬映衬下,显得格外野性。在朱钰面前刻意收敛的憨厚顺从,此刻荡然无存,只剩下丛林猛兽般的原始凶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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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带把儿的爷们儿!有种!那就给老子跟紧了!”
他猛地扭头,虎目圆睁,冷冽如冰刀的目光狠狠剜了一眼旁边那个裹着厚厚粗布衣裳依旧冻得瑟瑟发抖、脸色惨白的富家公子——他们的向导。
“带路的!打起精神!指错一步,老子把你脑袋拧下来当蹴鞠踢!”
呛啷一声!虎痴抽出腰间那把门板似的宽背砍刀,冰冷的刀锋在雪光下泛着瘆人的寒芒。
他不再废话,低吼一声:“走!”
如同离弦的重箭,一头撞进前方更加幽暗、被积雪和枯枝荆棘层层封锁的原始密林。
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林间的死寂,积雪被踩得深陷下去,发出“嘎吱——噗嗤”的呻吟,惊起几只躲在巢中避寒的寒鸦,扑棱着翅膀怪叫着飞向铅灰色的天空。
一百名士兵沉默而坚定地紧随其后,像一股沉重而缓慢移动的黑色铁流,艰难地碾过崎岖湿滑、危机四伏的山路。
行囊摩擦着皮甲,武器碰撞着冰凌,压抑的喘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一片片白雾。
山势越来越陡峭,林木越来越密集。粗壮的藤蔓如同冻僵的巨蟒,缠绕着覆满厚厚积雪的枯枝怪石。
湿滑的苔藓和暗冰藏在雪层之下,每一步都可能踏空滑倒。
虎痴冲在最前,双臂虬结的肌肉贲张,每一次挥动砍刀都带着沉闷的风声,劈开挡路的荆棘、藤条和挂着沉重冰棱的低矮树枝。
冰屑、雪沫、碎木屑混合着汗水,不断溅在他粗糙的脸上。
汗水浸透了内里的衣衫,又在皮甲外迅速结成了一层薄冰,每一次动作都发出细微的冰裂声。
他身后的士兵们更是艰难,沉重的行囊压得人佝偻着背,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跋涉,每一次拔出深陷的腿都耗费巨大力气。
粗重的喘息声越来越密集,白色的雾气在队伍上方连成一片。
只有刀刃砍断冻枝的清脆咔嚓声、沉重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喘息在寂静的林间回荡,构成一曲艰难行军的悲歌。
向导——那位富家公子,紧跟在虎痴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他脸色苍白如雪,嘴唇冻得发紫,深一脚浅一脚走得极为狼狈,显然从未受过这等苦楚。
他看着虎痴那如同不知疲倦的凶兽般开路的背影,眼中充满了恐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环境逼迫的麻木和不得不行的无奈。
他强打精神,不时用冻得发抖的声音,指点着模糊的方向。
“将…将军…往左…绕过那片…石崖…那边背风…路稍平…”。
整整一个上午近乎绝望的跋涉,队伍终于深入了深山腹地。
日头被厚厚的铅灰色云层和密不透风的树冠彻底遮蔽,林间光线昏暗如同黄昏,湿冷的寒气仿佛能渗入骨髓。
士兵们的体力消耗巨大,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意志的堤坝。
就在这时,前方探路的斥候,一个绰号“山猫”的精瘦老兵,像真正的山猫一样,悄无声息地从覆雪的灌木丛中滑了出来,动作轻捷得几乎没有触动积雪。
他压低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喷出浓浓的白气。
“虎尘君!前面!下面山坳里!藏着个小村子!顶多十来户,破得不成样子!死气沉沉的!”
虎痴眼神瞬间如捕食前的猛虎般锐利凝定!他猛地抬起裹着皮套的右臂,拳头紧握!
唰!
行进中的队伍仿佛被无形的冰线瞬间冻结!所有声响——脚步声、喘息声、甲叶摩擦声——戛然而止!一百双布满血丝却依旧警惕的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在虎痴身上,如同待发的弩箭。